2013年6月8日 星期六

空氣

--她就像空氣一樣,知道她存在但不會特別去注意。



已經半夜三點多了,從工作室外看去,城市依然喧囂,刺眼的霓虹燈依舊閃個不停。
我從鄉下大學畢業後來到這大城市工作已有三餘年了,但仍然沒辦法習慣城市永不停歇的腳步。
啜了一口咖啡,視線回到電腦上的工作,望著螢幕不經想著,這城市裡有多少人像我一樣?逼不得已被忙碌的潮流推擠著?

“叮!”忽然FB的來訊聲音響了一下。
點開FB的視窗,跳出的聊天室窗上顯示著我不熟悉的名字。
小惠,她是我高中的同學,平凡的名字,平凡的外表,微胖的身材加上畏縮的個性讓她成為被霸凌的對象,可能是忍受不下去了,她在高二的暑假轉走了。
我跟她幾乎沒交集,雖然因為是同學而加了FB,但也沒互動過,她也沒再更新FB。從以前她就像空氣一樣,知道她存在但不會特別去注意。

“叮!”訊息又傳了過來。
小惠:在嗎?
小惠:睡了嗎…?

我敲打起鍵盤。
我:醒著

在這樣的三更半夜裡,她不睡覺來找我這如同陌生人的同學做什麼?


“叮!”
小惠:不好意思,這時間還來找你…
我:怎麼了?

我打出這句話等待著她的回覆,她停頓了很久才又發出訊息。

小惠:你明天有空嗎?
我:幹嘛?
小惠:雖然這樣很唐突,你明天早上可以陪我去一個地方嗎?
我:什麼地方?
小惠:……拜託先不要問,我們約在XX站附近的麥當勞見面,再走過去那個地方,好嗎?
小惠:我知道這樣很強人所難,但我也不知道能拜託誰陪我去了……拜託你……

我猶豫了一下,再度敲起鍵盤。


我:好吧。

那晚我做了一個夢,她站在空無一人的教室裡,手裡拿著一把剪刀,走向當初帶頭欺負她的小晴桌旁,夕陽斜斜的照進窗子,像血一樣染紅了教室。

◎   ◎    ◎

隔天早上,我走在赴約的路上,漸漸地回想起那段高中歲月。
當時我在班上雖然稱不上人緣很好,但也有一群朋友,也能很自然地融入班級。而小惠從一開學就很不起眼,等我意注意到她的時候,她已經幾乎被全班霸凌了。
我雖然沒有加入欺負她的行列,但也沒有幫助她。
我只是站在一旁,冷眼漠視這荒謬的事。
畢竟當時小晴是班上的人氣王,沒有人想違逆她,我只想平穩過高中生活,自然也不想惹事。
而且小惠從不反抗,默默地忍受欺負,那副放低身段的態度真是讓人不爽,自認為抵抗是毫無用處的所以就不努力。
沒有人會想去幫助這種毫不努力的人吧?

話說回來,我到底為什麼會答應她的邀約?說不定她是想報復,把高中同學一一約出來,然後像恐怖片那樣虐殺掉對方之類的。

腦中出現這種恐怖的念頭,手心有點發冷。但腳步還是沒有停下,就像是雙腳自己往前一樣。
我想驅使我前進的,應該是好奇心吧。

到了約定的地點,人潮滿多的,這時才想起我沒有小惠的電話,而且都過這麼久沒見面了,她長什麼樣子我也很模糊了。
我四處張望著,努力搜索著我的記憶。
眼前一名女子走過,她的髮絲輕輕揚起,被太陽照成金黃色的。
以前似乎也看過這樣的場景……?
「…小惠?」我無意識地開口問道。
女子立刻轉過頭,她愣了一下後才笑道:「太好了,我還擔心我們認不出對方呢!」

◎   ◎    ◎

小惠變了很多,變成身材窈窕的女性,打扮也很時尚,從衣服和配件來看應該也很富裕,還真是女大十八變。
看起來轉學後應該過得不錯,一定沒人看得出來她以前是被霸凌的吧。
有時霸凌本來就沒有特殊理由,只要脫離了加害者就可以展開新的美好生活吧?

見面後小惠要我跟她走一段路,她走在我前頭,彼此間依舊沒有交流,漸漸地走到人潮愈來愈少的地方,該不會真的要把我殺掉吧?
忽然小惠停下了腳步。
「到了,就是這裡。」她回頭望向我,表情看起來很沉重。
我看向旁邊的店面,是一家”婦產科”。
「…是要我陪妳進去嗎?」我問。
「……」她沉默的點點頭。
「陪妳進去是可以,但妳可以告訴我到底是怎麼回事嗎?」
「對不起…我還說不出口。你只要陪我進去就好了,不用跟我見醫師。」她的聲音很小聲,甚至有些顫抖。
讓我想到她以前畏縮的模樣。
「我知道了。」
或許是出自於以前沒有出手幫她的罪惡感,我很順著她的意思。

◎   ◎    ◎

進了診所後我陪她去掛號,然後兩個人併著肩坐在等待席上。她望著遠處地號碼燈,手裡緊緊握著號碼紙。
還是第一次距離她這麼近,我在她沒注意到的情況下端詳著她的臉,雖然比以前瘦了許多,臉上也畫著妝,甚至裝上了假睫毛,外表的確差了很多,但的確還是那個小惠。
叮咚!號碼燈閃爍著跳到下一個號碼。
「……輪到妳了。」我看向無動於衷的小惠。
「我知道。」她嘆了一口氣,然後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氣,「現在…你能聽聽我的解釋嗎?」她抬起頭看向我。
「……說吧。」我像鬆了口氣般地往後傾,把背靠在椅背上。

「我懷孕了。」

我差點從椅子上滑了下來。
……好吧,我的確有稍微嚇到,但她懷孕跟我一點關係都沒有吧…?!
但,或許就是因為毫無關係,所以才找我這個局外人陪她。
很多時候心裡話反而很容易對陌生人啟齒。
「…這樣啊…」…陌生人…是嗎?
我像是自嘲一般的淺淺笑著,事情到此我大概也知道是什麼狀況了。

她懷上了不該懷上的孩子。

如果是一個被期許生下的孩子,那這孩子的父親一定會陪小惠來看婦產科吧。她也就不會這樣偷偷摸摸地來這種地方,還拉上一個像我一樣的陌生人假裝成陪同的親屬。
「這孩子的父親是有頭有臉的人,而且他有太太和小孩了。」小惠低著頭小聲地說著。
「……是嗎。」我隨意的答腔著,她現在需要的只是一個傾聽者。

忽然感覺好熟悉,像這樣的交談…以前好像也曾經有過……

◎   ◎    ◎

在高二那年的暑假前夕…就是小惠轉校之前。
那天是個黏膩的夏日午後,金陽已經快轉變為橘紅的夕陽,但還是一樣炎熱。
快要放暑假了大家在教室裡都很浮躁,當時的我只想找個安靜的地方,不自覺得往校舍頂樓走去。
這麼炎熱的天氣不會有人想去毫無遮陰的頂樓,走上長長的階梯,離喧鬧的聲音就愈來愈遠,平常我都是在那麼吵雜的環境裡嗎?真不可思議。
喀拉──推開沉重的頂樓大門。
沒想到已經有人在了,那個人就是小惠,她看我的表情很平淡,像是看著路人一樣。
「喲,妳今天不是請假嗎?怎麼在這啊?」是我先向她搭話的,這是我第一次跟她說話。
她看起來有點訝異,或許是沒想到我會跟她說話吧。
我注意到她手上拿著的東西,是小晴今天帶來學校炫耀的演唱會門票,聽說很難買到。
「那張票…是小晴的吧?」我問。
她縮了一下,把票藏到身後,「…沒什麼……」她低著頭小聲地說著,長長的劉海遮住了眼睛。
我第一次聽到她的聲音,因為她有點胖,我以為她的聲音會低一點,沒想到是很輕柔的音韻。
「妳該不會想把票偷走吧?」也不知道我哪來的想法,就這樣脫口而出了。
「……她…欺負我這麼久,對我做過那麼多過分的事,我這麼做不算什麼吧……?」她繼續低著頭說著。
真讓我意外,我以為她只會默默忍受而已,也對,就是要有這樣的報復心態才是正常的吧?
「……不過…果然還是算了…」她看著手中的票嘆了一口氣。
「為什麼?」我忍不住又脫口而出。
「咦?...因為這樣不太好……把別人珍惜的東西偷走什麼的……」她有點意外我會反問她。
「為什麼不可以?她可以任意傷害妳,妳卻還要替她著想?妳以為妳是聖人嗎?」
「不是!只是…..」
「自己想做的事就去做啊,難道妳真的打從心底不想報仇嗎?」
我像是水龍頭一樣,把想說的話一股腦地都說了出來。
她愣住了。
過了一會她低頭看著手中的那張票,然後緩緩舉到胸前,一口氣把票撕得粉碎。
碎片隨著風飛舞過她的臉龐,微風吹起她長長的髮絲,飛散在夕陽下的髮絲變成金黃色的,總是被頭髮遮蓋住的臉也露了出來,臉上掛著從沒見過的微笑,雙眼直視著我看不到的遠方,眼神堅定,有種閃閃發亮的錯覺。

當下的我看著這樣的小惠,只覺得她很美。

隔天她就轉學了,教室裡再也看不到她的影子,但我卻還是不自覺得追尋著她的痕跡。
她就像空氣一樣,平常不會注意到她的存在,但等到她消失時,才覺得痛苦難耐。

或許我從很久以前就喜歡上她了。

◎   ◎    ◎

而現在那個小惠,跟我肩並肩的坐在一起,肚裡懷著別人的孩子。

「你覺得我該怎麼辦?」她問道。

事到如今還能怎麼辦?答案不是顯而易見了嗎?

「只能拿掉了吧。」我說。
「可是…」她沒有把話說完,因為她其實原本就打算這麼做了吧。
只是需要一個人推她一把,需要一個人來扮黑臉,讓她可以減輕自己的罪惡感。
找我這樣毫無關係的人來幫她扛下這罪孽。
還真是個狡猾的女人啊。
就像以前一樣,其實她早就決定好答案了,而我也早就知道她所選擇的答案,我只是在配合她演出一場虛偽的戲罷了,這種事沒有其他人可以辦到吧?
我就繼續扮演著跟她毫無關係的陌生人,這樣就足夠了。

◎   ◎    ◎

她跟醫生另外約了時間,下次再來就是墮胎的時候了。
就這樣扼殺了一個生命,這是我能承受得起的罪惡嗎?但這跟我無關了吧。
從頭到尾我都只是個毫無關係的外人。

跟她在醫院門口道別,已經不會再見面了。
我知道的。

我們背馳的往不同的遠方走去,回到各自的日常生活,彼此間會像以前一樣,不再有交集。
到頭來,我永遠只是一副與我無關的態度旁觀她的人生。

我回過頭看向她遠離的方向,她的身影已經被人潮埋沒,我往她的方向前進了幾步又停了下來。

就算追上去又怎麼樣?對她而言我到底算什麼?
只不過是個高中同學,而且在她最痛苦的歲月時我只是冷眼旁觀,正因為她覺得我能當個冷眼旁觀的人,所以才會跟我說那些事。正因為她覺得我對她的事不感興趣,所以才會毫無保留的向我傾訴。

如果我追上去,不就連這一層關係都瓦解了嗎?

所以我停下了。
為了我自己。
到頭來還是沒能鼓起勇氣站在她身邊,到頭來還是沒能真的幫助到她。

到頭來,她還是一個人,而我也是。




END.


※與任何人事物無關,純屬虛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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